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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:
如果把2015年视作中国创客教育的元年,那么2025年,正好过去十年。十年间,“创客”从一个热词变成一个旧词,从一场草根教育实践变成一个文件里的附属条目。它曾激起过关于自由学习、自主创造、失败权利的热情讨论,也曾成为政策与资本共同书写的教育叙事。它改变过一些人,也被这个时代温柔而彻底地“再定义”。
2015:美好的仗
2015年6月19日,深圳湾。一场暴雨刚过,露天展区的水泥地面泛着浅浅的涟漪。
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蹲在地上,用热熔胶枪固定那个“水陆两用机器人”的轮子。那其实是一个拼装玩具底盘,绑着两个矿泉水瓶、几个牙刷头和几根跳线,浮浮沉沉地在水洼里漂着。男孩的T恤背后写着“MAKE THE FUTURE”。
这个镜头,后来出现在无数宣传报道中,成为中国“创客教育元年”的象征。
此前一周,国务院发布了《关于大力推进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若干政策措施的意见》,首次将“创客”纳入政策视野。创业和创新被定义为社会的新底色。而此前几年,“创客”不过是一群草根教育者、工程师、梦想家自发组织的代表符号。
这场改变是从国家视野到社会组织的一场震荡。那一年,北京景山学校的吴俊杰老师,在课余时间自学激光切割,为学生设计徽章;温州实验中学举办了第一届全国青少年创客教育论坛,场地没有政府官员,没有专家主讲,只有来自35所学校的教师们,互相交换着U盘和创客课程草图。
随后的几个月里,天津十四中的物理老师组建了“创客小组”,鼓励学生用废弃电脑风扇和纸盒制作空气动力车;在深圳二高,图书馆二楼被改造为创客空间,配备3D打印机和激光雕刻机,允许学生全天候使用;在北京广渠门中学,学生们自己设计斜面小车和杠杆装置,参与到真实的课堂教学中。
那一年,温州市教育局出台了全国第一份地方创客教育文件,提出著名的“五个一工程”:每校开一门创客课程、建一个创客空间、聘一位创客导师、办一年创客活动、生均完成一个创客作品。出台时,有7所学校提前达标。
同年,资本潮水般涌入。科乐机器人获得千万级融资,寓乐湾拿到新东方投资后,第一站选择了新疆某县中学——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地方。盛思科教启动“创客直通车”百校巡展,而DFRobot宣布将所有教具专利“完全开源”,理由是:“知识共享才能创造更多教育奇迹。”
那时的“创客”,是一种公开的浪漫:孩子眼中的光,工作坊里借来的3D打印笔,草图纸上的批注,和从未交上去的“创客日记”。在温州、深圳、北京、天津、杭州……无数微小的火苗串联成了一道尚未被命名的光带。
十年后回望,我们应当记得:那是一场没有路线图的“美好之仗”。即便它并没有最终取得传统意义上的“胜利”,但它却改变了人们对教育、对未来和对技术的想象。
2016–2017:政策入场
如果2015年是野火纷飞的春天,那么2016年就是雨季的到来。
政策的语言在这一年,悄悄替换人群的语言。“创客”这个带着一点摇滚气质的词,被写进文件、写进纲要、写进汇报材料。
6月,教育部发布了《教育信息化“十三五”规划》,将“创客教育”列为战略探索方向之一。深圳市率先行动,不仅在当年启动一项雄心勃勃的计划:每间补助30元万,三年内在所有公办学校建立创客工作室,更在10月出台了《中小学创客教育课程建设指南(试行)》和《实践室建设指南》,创客教育开始步入体制化轨道。
这一年,创客教育从一线教育者的尝试,转变为官方认可的教育形态,政策上有了明确的路径和指引。地方政府和教育行政部门迅速跟进,成为这一变革的推动力。
与此同时,资本的热情持续燃烧。从盛通收购乐博乐博,寓乐湾获中文在线A+轮融资,鲨鱼公园获好未来支持,MadScience得到蓝象投资,高通投资贝尔机器人,到青橙创客完成立思辰康邦的投资入股,资本的涌入与政策的推动交织在一起,商业嗅觉比教育理想更早读懂了政策文本,迅速找到了“课程标准”“升学路径”与“市场规模”的交集,创客教育的潜力开始在市场中被大规模验证。
2017年,地方政策全面接力。山东发布全国首份省级创客教育文件,目标是2018年实现全省学校创客空间全覆盖;河南提出在全省遴选100所示范校,要求“每班每周至少一课时创客课程”;贵州、广西、辽宁等地密集出台创客教育指导文件。几乎一夜之间,“创客”成为地方教育发展规划关键词。

同年7月,国务院发布《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》,首次明确将AI教育纳入基础教育系统。清华、北大、复旦等多所高校在自主招生方案中将信息技术列为可选加分项,人大附中、清华附中、上外附中等600多所中学随即设立“创客课程”或“科技创新模块”。
产业链条也发生微妙变化。Makeblock、DFRobot、Labplus等硬件厂商,开始向课程内容延伸,企得高附加值;寓乐湾、火星人俱乐部、少年创学院等课程导向型机构,则投入资源研发综合课程体系,寻求长期布局。
这场由民间自发、教育者主导的教育试验,在被政策承认、资本追捧、市场包装之后,开始进入另一个版本的现实,它被高度系统化,也不可避免地标准化了。
2017年,是创客教育最“成功”的一年,也是从这一年,进入了一个无人察觉的转向。它不再是一个动词,一种姿态,而变成了一种被安排进“计划书”的事情,一项可考核的任务,一类被命名为“教育创新”的模板,创造的权利缓慢地滑向了政策文件的背面。
2018–2019:狂飙的“赛道”
2018年春,北京的几家重点高中率先启用了新版《普通高中课程方案》。在自然科学类课程的那一栏里,赫然写着:人工智能、三维设计、开源硬件。
这些曾属于小众的词汇,突然间有了新的身份。它们是“课程标准”的一部分,被编排进课表,写进学分要求,标注学业水平考试的评价维度。而这,正是标准化的“胜利”。
2018年,创客教育进入了被“系统性吸纳”的关键年份。国家层面,政策密集出台,形成了前所未有的信号。在地方,陕西、河南、四川等省相继出台相关政策,明确提出“推动STEAM教育、发展项目式学习”“开展地方性课程资源开发”“以人工智能为方向构建课程新生态”等战略。
在这些文件里,“创客”已经成为一个可以被统筹规划、制度整合、工程推进的项目。在大量学校里,它迅速变成了校内公开课、实验课、展示课的主角。
对产业来说,这无疑是一场政策派对。从2018年起,头部企业纷纷调整战略,将To C模式逐步转为To B,更直接地对接采购预算和政策扶持。
青橙创客完成2400万元A轮融资,明确用于全国化课程复制与教学评价体系建设;一码学程获慕华投资,围绕信息学奥赛,深度绑定升学路径;极客教育走向航天科技与STEM结合路径,意图抓住“国家级学科竞赛+研学营地”双重逻辑。所有的迹象都在说明,这个市场正在成熟。或者说,正在变得“可复制”。
但也就是在这一年,一些早期投身创客教育的教育者、空间主理人、课程开发者,开始渐渐退居幕后。取而代之的是“流水线式师训”“课程录播片段”“操作流程图”“学科融合矩阵”“年级目标地图”等具象化指标和术语。
2019年,国家开始推行“中小学生信息素养测评”,并在多个城市试点中小学人工智能教育体系建设。“能不能编出程序”,成了检验“创客教育成效”的标准;“能不能拿下证书”,成了家长评估孩子科技能力的指标。
培训班顺势而起,创客教室逐渐像奥数教室一样严肃起来。项目制教学变成项目书、项目反馈和项目答辩。为了升学、竞赛、荣誉称号,一切都更有“方向感”了。创客变成一种“消费”,而非一种表达。
18、19年是被业界普遍称为“资本寒冬”的两年。创客教育赛道的融资开始减少; 投资集中在少数跑出路径的头部平台; 许多中腰部企业开始陷入“产品标准化程度不够”“学校采购周期长”“教师使用门槛高”的盈利困境。尽管相较此后数年,此刻的冷意不过是浅尝辄止的前奏。
政策需要课程化路径,但“想象力”从来拒绝路径依赖。一场曾在理想中模糊地召唤过“教育新范式”的实验,开始默然退场。一位创客教育创业者说了这样一句话:“我们一直想做一件能让孩子自由创造的事,后来我们发现,我们在帮助他们参加更多考试。” 没有人做错,但也没有人追问:我们为什么出发。
2020–2021:“创造”失真
2020年春天,世界陷入集体停摆。封锁、远程办公、在线教育……几乎所有人都在重新认识“技术”与“工具”的意义。
在创客教育领域,“云创客”成为应急中的新热词。3D建模软件搬上了浏览器,编程课变成了视频直播,实验课被替代为任务打卡。屏幕里的孩子依旧在写代码、点开仿真电路图、提交线上项目报告。但“创”的灵魂,开始变得单薄。创客教育的现场性、协作性与物理性,恰恰是其区别于传统课程的核心优势,在疫情中迅速滑落。
表面上,“科技教育”依然是政策热词,但在实质层面,创客教育的精神核心已日渐失真,它开始被定义为升学工具、竞赛策略和在线课程中的一个板块,甚至被逐渐“遗忘”。
然而,资本依旧在下注。2020年,编程猫完成13亿元D轮融资,西瓜创客获腾讯B+轮,小码王、贝尔科教、鲸鱼机器人等相继获得数亿元融资。那一年,每一个获得融资的品牌,在介绍中都会提到“项目制教学”“STEAM教育融合”“创客空间延伸”。

但在实际操作中,越来越多的“创客项目”变成了流程工艺极其标准的“模板作业”:每一份课程包都有明确的教案、固定的展示物、具体的目标技能列表与评估体系。“学生动手的自由”变成“教师讲授的精确”。失败从一开始就被“修正”掉了。
线上平台为了教学闭环与家长满意度,开始弱化失败过程中的不确定性。调试过程被剪辑,评估机制以正确作品输出为导向,教师甚至会替代学生完成最终演示品,只为能顺利上传一份“合格项目”。“创客”彻底脱离它原始的社群语境,变成一种教学商品。
2021年,“双减政策”全面落地,编程成为“非学科类”中最受关注的赛道之一。无论家长、机构还是政府部门达成了某种默契:创客教育可以成为“素质教育”的合法替代品。那一年,一份教育部印发的《全民科学素质行动规划纲要(2021-2035年)》写道:“激发青少年好奇心和想象力,增强科学兴趣、创新意识和创新能力。”
在现实中,这些词语的落地,往往是一场又一场赛事:科技节、人工智能挑战赛、创客马拉松、编程等级考试; 奖牌、证书、积分; 学校间排名、内部通报、竞赛选拔机制。 “创客”变成一名穿着合身校服、按部就班走在“科技强国”跑道上的升学候选人。
2022–2025:留在缝隙中的余温
到2022年,“创客教育”作为一个公共热词,已经悄然退场。
媒体不再频繁报道,教培赛道开始转向更硬核的AI素养和AIGC工具;在校内,它也从“学校改革的先锋实验”变成“课程资源的一个组成部分”。
2022年1月,江苏省发布《关于加强和改进中小学实验教学的实施意见》,提出将创客教育与多学科实验、人工智能、社会实践“有机融合”;2月,教育部发布2022年工作要点,启动“教育数字化战略”,并建立信息化产品入校审核机制,为后续“平台治理”铺路。
4月,《义务教育劳动课程标准(2022年版)》出炉,首次明确创客教育的实际操作场景:激光切割、3D打印、数控设备,正式写入劳动课程中的“新技术体验”任务群。在这里,“创客”是一项技能,它和“缝纫”、“种植”、“家电维修”并列,成为国家规定的劳动形式。
8月,教育部公示了2022–2025学年中小学生可参与的全国性竞赛项目,将“全国青少年人工智能创新挑战赛”等45项竞赛为列入“白名单”。
这一年,寓乐湾完成D+轮融资,派呦科技成立,鲸鱼机器人获得亿元投资,优必选筹备港股上市。创客教育机构不再主打“创客”一词,而是用“AI+STEAM”“机器人+编程”“项目式教育+赛事”作为新标语。
2023年5月,教育部等十八部门联合发布《关于加强新时代中小学科学教育工作的意见》:“实施启发式、探究式教学,探索跨学科项目式学习。”属于2015年草根教师们的倡议,以文件语言被“重新拥有”。
创客教育的语义,也发生了轻微的位移。 有的学校甚至将创客空间与心理辅导室、艺体中心合并管理,用统一预算包申报。而最初那些在边缘蓬勃生长的小型机构、社区工作坊、草根联盟,或转型为供应商、或淡出视野,或永远停留在文件未曾到达的边陲。
2024年1月,中共中央、国务院印发《教育强国建设规划纲要(2024–2035年)》。第五章中提出“促进人工智能赋能教育变革”,再度强调“探索项目化、个性化、多样化教学模式”。这一年,教育部启动“人工智能赋能教育行动”,发布AI大模型平台建设、AI学习专栏、教师AI素养提升计划,成为未来十年教育数字化的核心工程。
但语言的回响,不一定代表精神的归来。我们仍然可以在一些实验校里看到孩子用3D建模软件设计玩具、用图形化代码控制传感器,也偶尔能在媒介端看到一些创意作品被提交、参加AI挑战赛。但我们很难再看见2015年那样的民间火焰,那种未经允许、也无需允许的创造力喷涌。
创客教育的精神,被社会技术理性、安全性管理、教学体系指标和家长期待一点点地调和、修饰、剪裁、规训。
2025年1月,教育部发布《中小学科学教育工作指南》,提出设立“科学副校长”制度,并强调通过无人机、机器人、VR等新科技手段构建“科学探究环境”。至此,技术素养教育完全融入国家课程主结构。而“创客教育”,在文件中没有再出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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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年前的夏天,深圳湾一场暴雨过后,一个少年蹲在地上,用热熔胶把矿泉水瓶固定在玩具车底盘上。那一刻,他大概不会预料到,“创客”这个词,会在十年间从一个民间实验,走进政策文件,进入资本洪流,最终被标准化为课表上的一道选修。

在这十年间,创客教育从一种自由表达的工具,转变为“达成教学目标”的手段。却也因此失去了一些无法量化的东西:失败的权利、开源共享的信念,以及对非标准化路径的渴望。
创客十年,像是一个社会对未来曾经抱有的信仰的自我实践,最终却被教育系统的规范化逻辑悄然回收。一切变得可控。
教育系统善于归纳、定义、整合和推广,但它总有一些东西,无法复制。创客教育的本质,不在于它教了人们多少技能,而在于它曾允许我们去创造一个不被系统化管理的世界。
真正的创造,从来都不来自“正确”的地方。有一天,我们或许会忘记,“创客”原本不是一个项目名称,而是一种关于“自由学习”和“自主表达”的追问。但也许,人们不会忘记。
小调查:
对创客教育的那些人和事儿,你还有什么话想说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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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皮书基本框架概览
12大章节
教育行业基本面(政策、数据、市场)
AI大模型从技术竞赛转向商业应用
新课标与综合素质教育改革
早幼教生存与创新之战
素质教育的转型与升级
出国留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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