零细一代:他藏进北三环的人海

作者:左希
发布时间:6/19/2025, 5:43:43 PM

1750325969281.png

《我的事说来话长》

在这座城市,每年都有上千万份简历像过期的外卖订单,被随手扔进回收站。有人从表格里消失了,就再没被谁找出来。刘然是其中之一。

在灵活就业的数据报表里,他是那个“1”。这一栏后面没有学历,没有简历,没有人知道,他在新西兰读过新闻与传播,见习过几个月记者,跑过火灾、棚户拆迁、地铁跳轨。

刘然租住在北三环一间二十平的老房,屋门外面是楼道尽头常年坏着的排气扇,咣咣响。他把铺得发白的沙发垫当床睡,床头码着从快捷酒店带回来的瓶装水、纸巾和一次性牙刷,一包包叠得像临时口粮。角落塞着踩扁的空水瓶,等攒够一麻袋拿去废品站。书桌一角放着一本台历,他每天撕一页,另一页夹着邻居楼下丢弃的超市小票和过期优惠券,偶尔翻出来看看,也不知是给谁记账。

书架挂钩上吊着一只透明文件袋,里面塞着他当年见习记者的工作牌,背面还有没撕掉的封条。他从没扔过,但也从不再拿出来看。


刘然卖废品的时候,总要先把塑料瓶和纸壳分开称,单价不一样。他用旧快递袋装纸壳,矿泉水瓶瓶口的封环一圈圈扯干净,再踩瘪。账本就在手机备忘录里,一行一行写得明明白白。昨晚又清了一次:纸壳2.15公斤,2元;1升塑料瓶3个,0.3元;500毫升塑料瓶18个,0.9元;250毫升塑料瓶8个,0.2元;铝易拉罐4个,0.4元。一共3块8毛。

这些数字被他摞在备忘录里,和前天、前前天那几行紧挨着,不乱不漏。他不信脑子,更不信人,只信得过一笔笔自己写下来的数字:星巴克会员券拿了杯冰美式,零元;外卖平台满减券点肉夹馍,花了4块4毛,写在支出栏。

刘然一直以为,教育是一张通行证,能带他翻过故乡和城郊之间的那堵墙。走近了才发现,那不是门,是一堵更高的墙。墙外的人多,墙里的位置太少。

2025年5月30日,刘然失业满 36 个月。这36个月里,有13个月无工可打,20个月泡在各类志愿活动群里,混个饭票和路费,1个半月做短期实习,1个半月干日结。刘然的手机里有43个志愿者社群,17个挂着“补贴”字样,剩下的26个是“纯公益”。这些年,全部报酬总和是43187.26元,平均每天39块。

刘然是这座城市“零细一代”的一个缩影:没有完整工作履历,靠打零工和省钱自救,随时可能沉没,在缝隙里生活。这是一个由高速转向减速的时代。过去几代人的人生剧本,是由学习、工作、买房、结婚组成的一条直线。而今天,直线断掉了,转弯甚至掉头。

01

刘然,中等个子,身形瘦得有点削,嘴角总像憋着一句话没说完。有过新西兰留学的经历。

他的父母很早分开。妈妈有家小超市,忙着赚学费和房租,他先跟姥爷姥姥住过,又跟爷爷奶奶住过。日子没缺过吃穿,也没留过什么人脉。

去新西兰念书的钱,是妈妈攒下来的。在留学生里,他总比别人早到,挑前排听讲,下课跑去帮人拍活动照、写稿子,换几顿免费的工作餐。那几年他吃得最多的是超市打折面包、捆绑卖的快熟意面和胡萝卜土豆。很多事,他只信自己算得过来,一顿多少钱、一周几顿肉。

刘然每个阶段都给自己设过一个“以后要做的人”:幼儿园时想当售票员,戴着票夹收钱找零,看着一排人上车下车;小学时想做图书馆管理员,像爷爷那样有威严,也能在一堆书里找个人说话;中学时喜欢听广播,想去当个电台配音的人。大学读新闻传播,实习过一阵子后,理想职业没了。

刘然记性好,尤其对数字敏感。家里人的生日、去世的日子,他都记得清楚。他不打算结婚,不买房,不要孩子。没什么朋友,也没什么欲望。“人生没什么意义,活着无非一种修行。”在亲戚眼里,年轻人得有硬指标:学历挂得上、单位体面、婚礼要办、房子要供。他那几个一起留学的同学,回来后大多进了公关公司,要么去上海、成都混外企。他自己倒像认了命:“我也说不上能干啥,哪儿缺人手,我就去干点啥呗,没别的想法。”

他每天花得不多,闲下来就研究省钱的法子。他常说省钱是个体力活:从北京北站到清河,坐火车票价4块,但高铁管家APP签到能领5块红包,相当于免费;住连锁酒店,他攒了张铂金卡,一次住店能吃四份早餐;从北京穷游到秦皇岛,两天吃住算下来花197块。“我10点前到酒店,先吃一顿,第二天早上再吃一顿,拖到下午6点退房,摸黑回来。”家里角落堆着一塑料袋酒店免费送的拖鞋牙膏,“估摸着这辈子都用不完,拖鞋肯定不用买。”


每个月,刘然会去两次星巴克,用积分换一杯免费的拿铁,吹几个小时空调,顺便给笔记本充满电。他说那是“低成本续命”。

看电影也一样。先在支付宝领张19.9元的观影券,挑冷气最足的场次,一杯白水捧着能坐满两个小时。电影散场,他还会顺路去台球桌蹭半小时,吃点店里揽客的零食。

刘然每天吃一顿正餐,多数靠领补贴凑单点外卖:一份卷饼五块多,换成馄饨差不多这个价,碰上活动还会凑一分购。他研究各种“霸王餐”,然后花时间认真写下体验评价。他说省钱这事儿跟写稿差不多,得多翻资料:“日常多留意,哪个平台有折扣、套餐、特促、满减,跟做数学题一样,一步步拆。”

相比刘然自己的“穷充”,压力来自外面人的风评。有一次,他回家住了两天,隔着房门,听见母亲跟人打麻将,语气半真半假地笑:“儿子啊?没什么大本事,也不找对象,就自己混呗。”

刘然说:“我给我妈添堵了。”他们这一代从小在排名表里长大,习惯了被比来比去:谁家孩子考了好大学,谁留了洋,谁进了公职,谁不成器,都要说。 

有个远房亲戚看见他在社交平台上发“0元购”截图和废纸壳的账单,揶揄他:“你一个留学生,整天抠抠搜搜,丢不丢人?”刘然没法解释,也懒得解释。他知道自己怎么过日子。“账面算得过来,才是真的。面子这种东西,放在人堆里翻来翻去,就是用来踩的。”

02

刘然试过很多方法挣钱。

第一份工作是一家企业的行政助理,什么都干:跑前台、管茶水、贴发票、抄文件。公司不算大,活儿多得像没关紧的水龙头。有一次,老板拍着他肩膀说:“人还挺听话,就是可替代性高了点。”一个月后,他被调去档案室,没多久岗位就被砍掉了。

后来,一家教培公司请他面试,说可以做课程顾问,也能兼口语教学。看了看网站和宣传材料,他退却了。“不到60分的东西,被说成90分。我不敢,我撒不了谎。”

有段时间,他在一家直播工作室当过场控,帮主播刷热度、假装买家,还得偶尔上镜打配合。卖的大多是三无小家电,标价吓人,功能撑不过两个月。他嘴上跟着喊“性价比高”,心里只盼着快点下播。

再后来,他接私活,替人写刷单好评、代写简历。写一晚上也只够第二天的车费和外卖。

他还做过几个月楼盘看房引流员,站在地铁口派单页,谁扫码填信息,谁拉个朋友去售楼处,他就能多拿一份引流费。冬天站得脚底发木,碰上开发商拖账,他连地铁钱都得自己垫。

刘然投过很多简历,面试过两百多次。有一次,HR翻着他的简历,指着上面的学位证说:“学历挺好,可没什么能留下来的地方吧?”刘然“嗯”了一声。面完,也没消息了。

偶尔他也会把这些零零散散的经历写进简历里,每一行都用英文加粗,学位放在最上面。那张学位证,是他留给面试官看的,也是留给自己看的,像是一块贴在心口的防水标签:证明他曾经确实读过书、确实算过账、确实试过好好活。


有阵子,小区邻居找他帮忙给孩子补课,才上了两节课,就换了个刚失业的教培老师顶上了。刘然没问原因。

找不到稳定活儿的时候,刘然就去做志愿服务。帮人搭帐篷,发物资,摆桌椅,帮着拍视频。每小时少则10块,多则26块,有时没有补贴,只有一句“感谢”。

志愿点上,谁都有自己的打发法子:有人躲在角落刷视频,有个阿姨边叠桌子边打电话,刘然隔着人群听见她说:“我儿子也在外头漂着,跟小刘差不多,没定下。”

有一次,他在一个展会上连干了三天,搬展板、抬物料、来回跑单,像蚂蚁一样来回跑,一天干12个小时,三天下来拿了360块。最后一天下午,他发了高烧,站不住,就蹲在展馆后门喝几口热水,歇一会儿又站回去。后来他才知道,厂商给中介结的是每天300元一人,中介抽走了540块。

他手机里有很多用工群,都写着“日结必结”“急聘日结”。活一出来,谁快谁抢,慢了就没了。全国有两亿多人抢这一块拼盘。在北京,刘然只是其中一个。

有一次他抢到一单,坐车过去,刚刷身份证,群里发消息说“临时取消”,管理把几十个人一起踢出群。刘然看着手机,点了退出,把来回车票捏成一团,扔进垃圾桶。

捡瓶子是近两年的事。

白天街口人多,刘然不太好意思凑过去,怕碰上熟人。真撞见了,他就低头快走,装作没看见。晚上自在多了,揣把破伞套个塑料袋,让瓶子别撞得太响。

有回,一个也在捡瓶子的大爷看见他,卡了卡嗓子,啐了一口:“年纪轻轻,干啥不好,跟我们抢这个,丢不丢人啊?”刘然轻轻地笑起来:“他把我当竞争对手了。”

最早时候,瓶子能卖一毛钱一个,捡十个换一块。楼下的大爷大妈说,自从跟特朗普“打架”后,价格一直跌,去年六分,今年五分。

他租的小区周围有十个废品回收站。去年起,竞争多了起来,不只是大爷大妈,还有几个戴眼镜、头发稀疏的中年人。碰见刘然,彼此点点头,多半谁也不多说。

在这个被称作“灵活”的用工市场里,人和人被分割成一张张表格:学历、证书、时薪、绩效。当表格失效,剩下的只能靠自嘲来证明自己还在活着。自嘲救不了人。还有日子要算。

03

晚上回来,刘然还是要把账记清楚:塑料瓶分成超大、大、中、小、超小,分别记几个,卖了几毛几分;地铁花了几块几角;会员券抵了外卖钱,最后省下多少,都要写明白。写完后,他会把手机放在床头,灯关了,北三环外头人声未散,屋里只剩他耳边那点小账单,踏实得像给自己留了口气。

在小红书上,“捡废品”的笔记有76万篇,“捡垃圾攻略”有2万篇,“卖纸壳”有1万篇,“捡瓶子记录”还有4600多篇。发帖的很多是年轻人。

点赞最多的一条是《零基础垃圾入门》,写着五条法宝:“绝不犹豫,眼神要凶,日常要练体能,不怕风言风语,要感恩一切。”同时,有5000多篇笔记在讨论:“年轻人捡垃圾丢人吗?”点赞最高的回答是: “敢低头,才看见更美的风景。”“你不知道低物欲有多爽。”

北京的王胤文,是这 76 万篇“捡废品笔记”里能翻出来的人。

她早先在一家互联网教育公司做外包岗,每天骑二十公里共享单车去东湖渠地铁站换车。公司连续八个多月缓发、少发工资,同事们天天担心项目要黄,她心里烦,就想找点事做。

她开始把办公室里的空水瓶踩扁,踩一脚就念一句“踩扁霉运”,觉得解压。踩着踩着,干脆骑车去公园捡。有时一个下午能捡到三十多个,手表上心跳比骑车时高了两下,她觉得好玩,也没多想。

今年上半年,她骑车捡瓶子,攒了216块4毛,平均一天1块2。支出也卡得紧:平时每天最多15块,周末放宽到20,饭钱一个月500,日用品和护肤品加起来300。

公司黄了后,她没再找新工作,就和舍友一起凑单薅券、记账省钱,把日子踩得比瓶子还扁。她说,实在不行,还能去练“铁人三项”。

刘然没见过她。但这座城里,总有人像她这样,用一点点松弛,挡住更大的窘迫。

刘然不用“躺平”这个词。他更习惯说“省”,或者“算”。省钱是一层皮,省力是一层骨头。他把自己活成一台能耗极低的机器。

比如星巴克。他算积分怎么最值:开卡当天连点几单,叠赠饮、小食,抵送餐费。比如外卖券。他把美团、京东这些App里能叠加的优惠都研究一遍,标记了最便宜的时段。

他做志愿者时碰到过一个人,年纪跟他差不多,递完物资就躲到后面刷手机。男生说去年刚辞职,来北京想找个机会,没找到,先靠志愿和短期工熬着。刘然问:“志愿没钱吧?”男生说:“有饭吃,有车补,有时候能蹭点流量卡。”临走时,那人低声问:“你也留过学?”刘然点点头,又摇了摇头,走远了。

有时他去City Walk,走七个小时,为了省两块公交费。那天地铁口,他看见一个摆摊的男孩,也遇到一个翻包找饭票的小姑娘,她说刚从广东回来,找不到稳定工作,先混几个志愿顶着。两人对视一下,都没打招呼,像是彼此心里知道,这里没有“朋友”,只有同类。 走在这座城里的年轻人,大多背着背包,躲着房租,攒着会员券,假装自己还有退路。


他上一份工作的截止日是2022年5月30日。六月的北京,比五月热一些。

日结单,越来越难抢。初夏的晚风吹过轨道,带一点灰尘,从刘然出租屋的窗缝钻进来,又从门缝溜出去。屋里没开灯。手机屏幕亮着,最后一页写着:2025年,总收入1040元。他刚把塑料瓶卖掉,换了3块8,被写进“今日收入”那一页。

火车声远远传过来,先是轰鸣,再是一小段铁轨震动。他听了一会儿,关了手机。

我们去理解年轻人,也是在理解每个人要面对的未来。

社会学里有个词,叫“流动性熵增”,说的是结构没崩,但个体的能量持续耗散,局部次序维持,整体更无序。

刘然就处于一种“自我耗散”的状态:整体秩序看似正常,但个体在局部自我修复、局部崩溃,成为漂浮在结构缝隙的“化石”。他未坠落到贫穷线以下,也未能向上流动,他在结构内反复横跳,志愿者、日结工、羊毛族、鼠鼠人……不断自我修补漏洞,但整体没有改变。

读什么书,找什么工,活什么样的人生,这些自我选择的幻觉,是人们最普遍的被动。他拒绝稳定的定义,却也因此没有安全的归属。

在一个紧绷的时代,人们被打散,能留住自己的方法,往往不是争取更大的空间,而是守住一点点确定性。很多人嘴里说着躺平,心里却还在用一分钱一分钱,抵抗着最坏的生活。对刘然来说,那是一笔又一笔自己写下的账目;对更多人来说,也许是一个租不掉的小房间,一份随时可以丢的零工,一杯用券换来的咖啡。

在流动性熵增的世界里,自由意志往往只是被虚构出来的安慰剂。当不再用教育规训出的优越感标示身份,也不把失落当作刑罚,人就能坦然看见自己的尊严与脆弱。刘然没说过这些词,他只是算着、活着,没让谁替他写注释。

(本文为人物群像写作,人物为化名,部分细节已作合理模糊处理,不代表全部真实信息。)

1、本文是 芥末堆网转载文章,原文:
2、如果你也从事教育,并希望被芥末堆报道,请您 填写信息告诉我们。 填写信息告诉我们。
来源: 芥末堆
芥末堆商务合作:18710003484 王老师